既然杀手一死百了,花罗便不在他身上分心了。
几步之外,地上的麻袋似乎动了一下。
花罗收起钩索走上前去,就着那条刀割出来的豁口扯开了麻袋。
容祈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神志恍惚,也不知认出了来人没有——多半没有,毕竟四周光线昏暗,他就算醒着,多半也又“瞎”了。
花罗捞了他一把,只觉他全身绵软无力,只有攥着麻袋口的右手僵直得掰都掰不动。她便啧了声,握着那只手缓缓地按摩了几圈,让僵硬的关节软化下来,随后才把人从那条一股药材苦味的袋子里扶了出来。
一番折腾下来,容祈似乎清醒了点,声音极轻地问:“阿罗?”
这次花罗没纠正他的称呼,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没事了。”
她心里仍窝着火气,见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又忍不住讥讽起来:“光天化日不会出事?呸!你唯一该庆幸的就是那些杀手都不是我,不然你现在订棺材都嫌晚了!”
容祈自知理亏的时候向来老实,等花罗挤兑够了,才靠在她肩上喃喃道:“刀上可能淬了毒,我……右手没有知觉了。”
花罗一怔,脾气被噎回去了大半,连忙扳过他的身体细看。
果然,割破麻袋的那一刀也划伤了他的右肩,伤口虽然不算太深,但翻卷的皮肉此时已呈现出了一种污浊的紫黑色。
花罗:“你怎么不早说!”
语气虽然凶,但她紧接着便俯身凑近了容祈的伤处。
容祈能清晰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肩颈处,本就昏沉的思绪愈发混乱了几分,忍不住偏头错开:“无需如此……”
花罗直起腰:“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帮你把毒吸出来?”
容祈愣了下。
花罗掩去神色间的一丝阴霾,没好气地乐了:“我要那么想把自己毒死,直接去买二两鹤顶红岂不是更快些!”
耽搁的这段时间里,原本去另外两条岔路探查的几名侍卫也赶了过来,花罗侧耳分辨了下院外逼近的脚步声,嗤笑道:“我就是闻闻味儿,别担心,那毒只会让人肢体麻痹。至于杀手……”
她顿了下,回头望向冲进屋子的侍卫,声音微冷:“算来我已与这个杀人放火的戏班子打了三次照面了,第一次扮女人的杀手一双毒刺见血封喉,第二次是个做贼偷听的老头子,还有这第三次的书生,呵!”
怀中的人没有反应,花罗低头一瞧,才发现容祈面色惨淡、双眼紧闭,不知何时已昏睡过去了,她便将人交给侍卫,继续道:“我怀疑这个戏班子里男人面具的主司情报盯梢,女子面具的才专精暗杀,所以——”
她走到门口,弯腰从被打晕的胡三怀里摸出了那买命的一小锭金子,又解了他装钱的荷包,顺手牵羊地一并揣了起来:“所以这次的绑架杀人,纯属临时起意。恐怕是你们侯爷倒霉,到处乱跑撞到人家的眼皮底下了!”
侍卫:“……”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一边义正词严分析案情,一边却又黑吃黑抢人家地痞的钱袋的?
眼看着花罗沉着脸先走了,几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两人护送容祈快步跟上,而另两人则留下善后收场,顺便打算将此事尽快禀报上去。
——无论是靖安侯步步危机的处境,还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擒住地痞、逼死杀手的裴二娘,都有些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马车仍旧等在原处,先跑了一趟医馆,等到将容祈的伤势处理完,天色已近黄昏。
容祈被灌了两碗药之后,虽然右肩往下仍动不了,但至少性命无虞了,便半昏半醒地靠在马车里休息。
花罗这会儿消了气,瞧着容祈眉头轻蹙难受的模样,心里便忍不住生出些悔意来,觉得今日之事确实有些防不胜防,她之前的话未免说得太重了些。
她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地点了点刚开的药方:“这大夫也太稳妥了些,一点猛药也不敢下,是生怕把你药死了吗?按我说,几味主药分量至少也得翻倍才行!”
容祈察觉到花罗话中那点口是心非的隐晦示好,他虽全身都疼得厉害,但仍强提精神,摇头笑道:“阿罗果真是名医,难怪治过的前两位病患都已药到病除了。”
可不是药到病除么,坟头草都三尺高了,没听说过咽了气还能再生病的!
花罗一哽,不由斜眼看他:“怎么,发现我治病不靠谱,又觉得应该报官把我当刺客抓起来了?”
容祈有气无力地笑了下,正要说话,但下一瞬,却蓦然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是在影射几天前阿玉曾说过的话。
而阿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端午当天早上!
而在那之后……
容祈面色陡变,比被人砍了一刀时还难看。
花罗见状,露出了个志得意满的恶劣笑容:“裴家人口少,若没有我这个女匪,你要替容潇翻案岂不是麻烦得多了。所以,就算看在我出现得如此识情识趣的份上,你多忍让我几分又能如何?”
正是端午清晨容祈与阿玉的私下对话。
话音很轻,可听在容祈耳中却宛如惊雷,他勉强支撑着坐直了,嘴唇发白:“你听到了!你早就知道?”
花罗难得瞧见他失态,颇觉有趣,笑吟吟地挑起他的下巴:“你说呢?”
容祈:“……”
他完全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或者说,他再清楚不过,无论哪种回答都只是在推诿狡辩。
他一动也不敢动,在花罗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心绪骤乱。
猝不及防间,衣袖之下有什么轻轻地碰到了手背,容祈愣了下,忽然意识到那是端午当日花罗亲手系上的长命缕。
愿君长命百岁,无病无忧……她那时究竟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还没想出个头绪,下颌上的力道倏地一松,自觉扳回一局的花罗便大笑着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回神啦!”
容祈还在恍惚之中,怔愣地抬起眼。
他本就生得极好,配上此时略显脆弱惶然的表情,硬生生把花罗惊天地泣鬼神的嘲笑声截断在了一半。
花罗忽然觉得,这病鸡崽怕不是成了精。
对视片刻,她又有点后悔自己嘴贱了,不太自在地退回去,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行啦小侯爷,别瞎想了,我又没生你的气。”
容祈沉默地望着她,许久,嘴角极轻地颤了下,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可最终笑容也没能成型。
几天之内仓促培养出来的一点默契与融洽仿佛在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气氛陡然变得比初见时更加生硬。
花罗摸摸鼻子,发现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了。
她其实是真的不在乎——江湖漂泊二十年,太多真心假意尽数掺入一壶浊酒,说到底,不过是得即高歌失即休罢了。
可眼前这多愁多病的小侯爷显然不是同路人。
花罗忽然觉得容祈这人看着温和,实际上却像个最固执的守财奴,哪怕明知会困死在沉船之中,也仍然要抱紧自己的宝贝不肯独自逃生。
她从小到大最没辙的便是这种认死理的人了。
幸好此时一阵特别的响动从窗外传来,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那是一阵辘辘车轮声,车行很快,没过多久就从靖安侯府的马车旁超了过来,两车交错的时候,还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声低低的啜泣。
花罗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强行将三分好奇挤成了十分。
窗口细竹帘随风摆动,她探头从缝隙里望出去,只见赶车的是两个中年男子,都是披麻戴孝,两眼通红,车中应是家中女眷孩童,哭声更甚。
病人路遇出殡实属晦气,花罗眼角一抽,飞快地把竹帘压了下来,遮挡住了容祈的视线。
却不料容祈该瞎的时候却不瞎了,不过一瞥就已看清了那几人。
他立刻顾不上想别的了,挣扎着起身,奋力拍向车厢壁:“停车!”
稍一活动,他肩上伤口立刻又渗出血来,身体也紧跟着打了个晃。花罗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这才发现他鬓发已被冷汗浸透了,显然是难受得厉害。可不知为什么,即便如此,他仍咬牙坚持着要下车。
花罗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当场见了阎王,连忙半拦半抱地撑住他:“你急什么,我说你订棺材晚了,你也别强抢别人家的呀?”
容祈无暇应付她的鬼话,他眼前发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揪住花罗的衣襟:“是……卫家……”
花罗愣了:“卫家——是卫老丈家?!”
容祈没有回答,歪头倒在她臂弯中,已经昏了过去。
花罗仅仅犹豫了极短的时间,紧接着就对车外随行的侍卫扬声吩咐:“拦住那家人!”
……
大约戌时末,容祈才慢慢醒转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烛,光线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但周围的熏香味道却是熟悉的,便知道这是已经回了侯府。
床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人正拿剪刀裁剪什么,他刚一动,那声音就停了,花罗撩开床帐探进头来,把一张模样还挺精致的剪纸小鸡崽扔到他身上,说道:“我与卫老丈的家人聊了几句。”
容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阿玉连忙捧了水盏来给他润喉。
等他稍抿了两口水,花罗才拎着另一只纸裁的大尾巴狐狸漫不经心地说道:“卫老丈是在咱们去找他的当天夜里过世的,夏天暑热有异味,按照老人家的遗言,停灵三日便出殡了,刚好就是今日。听卫家人说,卫老丈走得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痛苦。我杂七杂八地同他们聊了些这几天的琐事,也没发现哪里有古怪。哎,你到底想问什么呀?”
容祈也不知从这堆废话里听出了什么要紧的讯息,眉心越蹙越紧,用没受伤的左臂费力地撑起身体:“去找李孝文!”
花罗还没说什么,阿玉已急道:“郎君!您的伤要静养!”见劝不动,连忙又改口:“何况现在已快到亥时,早宵禁了,有什么事您歇一晚,明天再去也不耽搁什么啊!”
“宵禁……”容祈错愕地看向花罗。
花罗捏着那只纸狐狸,一口叼住了鸡崽,懒洋洋地笑:“麻烦小侯爷收留我一夜呗,我可不敢回家,毕竟我家老大人这会儿怕是连家法的棍子都给我准备好了呀。”
容祈一怔,闭了闭眼:“是我牵累你了。”
花罗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谈不上,就算没遇上你,我也是要查我爹的案子的。”
容祈便不说话了。
但没过多久,他又半身不遂似的坐了起来:“既如此,劳烦你陪我去一趟李孝文家!”
阿玉急得顿足:“郎君!”
花罗隐约觉出不对,止住了阿玉跳脚,问道:“真不能等到明天再去?可是有不妥之处?”
容祈颔首,抓过床头的衣裳往身上披:“说来话长,先……咳,先备车,路上说。”
花罗收了笑意,认真地盯着他瞅了片刻,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名堂,转头道:“阿玉,按你家郎君说的做。”
阿玉简直要疯。
花罗却冷下语气:“连你都不信他么!”
阿玉呆了呆,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恨恨一跺脚,跑下楼去。